“安静，安静……”
苍老的声音，在喧嚷声中格外突出。
“族老！”
“族老来了！！！”
村民自发让出一条道，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平静。
他们没想到，今天这件事，竟然惊动了德高望重的族老。一般来说，族老都住在族里的罗氏宗祠，每日奉香祭祀灵牌上的罗家列祖列宗。非大事不会轻易出门，每年也只有在清明和重阳跟村里人见面，村里的事基本都交由罗达来打理。
罗达来听到村里人说话，先是感到一丝紧张，然后又放心下来。他的计策天衣无缝，谁来也挑不出自己的毛病。况且，他牛二一个外姓人，远不如自己得人心，族老也会偏向自己这边。
“族老，你可来了。我和富贵今天被人欺负惨了，你可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！”
罗达来声泪俱下，扑通一声跪倒在族老跟前。
族老发根与须根全白，走路先放下龙头拐杖，左脚迈出去，再扶着身旁人的肩膀，迈出另一步。他的身体机能退化得厉害，满脸的皱纹如树皮般波折，还有大小不一的老人斑。
作为一个老人，他今年九十九岁，在罗家村称得上高寿。
他的眼睛与耳朵还没有完全退化，所以一下子听出了罗达来的声音。
“达来啊……”族老沉郁的声音，不自觉地放缓。罗达来这个后辈，深得他的心，不仅把罗家村治理得井井有条，还十分孝顺他。
“……你有什么委屈，快与我说，我来替你主持公道。”
罗达来在心里奸笑，把那套欺骗村民说辞，与族老又重复了遍。
“岂有此理！”
龙头拐杖敲得地面怦怦作响，随行的人牵挂他的身体。
“您老保证身体要紧，罗家村少不得您的照拂啊。”
“不打紧——”族老连喘了十几下，这才喘顺了自己的气，“——现在的这些后辈，真是不像话！”
“牛二！”
该来的迟早要来，族老向牛二发难。在罗达来煽情的表演中，所有人都相信了他的鬼话，看向牛二的眼光带着敌视。
牛二自知人微言轻，可任由罗达来的奸计得逞，他们一家人很大可能被族老搬出族规，将他们一家三口扫地出门。
还有秀娥……
秀娥跟着自己已经够苦了，人讲一个落叶归根，她生在罗家村养在罗家村，自己没能耐，让她活着受累，死后得让她葬进罗家村的坟地，不能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埋了。这样，她孤零零一个，心里该有多难受啊？
“你还有什么话可说？！”
族老翻起了陈年旧事，龙头拐杖又重重地敲了一下。
“我们罗家村待你们牛家可不薄啊，那年闹饥荒，你爷爷那一辈，一家大小逃到我们这儿。哪家哪户有余粮？都是从嘴里省下来，再送到你们家手上的。”
“你就这样报答我们罗家村？！”
族老声若洪钟，这用了他很大的力气。
“今天，你说不出个所以然，别怪我翻脸无情！！！”
虽然族老偏信罗达来的说辞，但还是爱惜自己的羽毛，没有一棍子打死，给了牛二解释的机会，避免别人事后背地里戳他脊梁骨，大骂他是个老糊涂。
“族老！我们是冤枉的，今天我本来在地里干活，后来听到有人喊河边出事，我心里着急铁蛋，去到河边一看，就发现罗达来这个猪狗不如的混蛋，联同三个地痞抓住了我儿子。”
牛二与罗达来结下了梁子，也不需要留颜面给罗达来，当面揭穿罗达来与那三人的身份。
“我还发现，那三个地痞流氓，跟罗达来是一伙的。”牛二看向村里人。
“大家没有发现吗？哪家人跟他罗达来不对付，没过多久就会遭到罗达来的报复，你们心里没有怀疑过？”
听到牛二的话，村里人觉得有几分道理，看罗达来的眼神掺杂了几分不信任。
“一派胡言！”
罗达来不可能由着牛二揭自己的老底，他连忙喊话吸引村里人的注意。
“真要像你说的那样，我和那三个无赖是一伙的，你牛二能把我打成这样。”
“牛二，你可真不是东西！”罗达来带着哭腔道，“你勾结外人，来寻我们麻烦，现在还想血口喷人！！！”
村民的舆论又倒向罗达来那边，罗达来和罗富贵伤痕累累的模样更能激起他们的同情。牛二和袁志权只是看着有点狼狈，一点伤也见不着。相比之下，他们更愿意相信罗达来的话，牛二与外人勾结，殴打了罗达来和罗富贵。
“公道自在人心。”牛二寄托于族老能帮自己说话，“我牛二行得正坐得直，没做过的事，打死我也不会认，做过的事，我不会有半句谎言。”
罗达来抓住他话里的漏洞，大声问：“牛二！我问你，我身上这伤谁打的？是不是你打的？”
袁志权狠狠地扯了牛二的衣角一下，牛二低下头，便看到袁志权小幅度地摇头。
但牛二平生最讲做人的原则，让他当众说谎，打脸刚刚说过的话，比杀了他还难受。
“是——”
“他认了，他认了，牛二你想糊弄谁呢？！”
罗达来大呼小叫，不给牛二开口的机会。
“我早看他们家顺眼了。”
“外姓人能跟我们村一条心？！”
“牛二肯定预谋已久，如果我们来得慢些，不知道要发生些什么事呢。”
……
村里人的眼神，似乎给牛二宣判了死刑。他们是一群意气用事的不合格法官，三言两语就能使他们改变立场，铁面无情地审判前一刻的亲人、好友。
牛二倔强地看着族老：“族老，你知道我牛二的为人，请你说几句公道话。”
“我牛二是打了他罗达来没错，我赶过来的时候，他们已经正要对我家铁蛋动手。”
“你们是没有看见，不然肯定比我还要生气。”
牛二开口仿佛要喷火：“三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孩，我今天见识了什么叫做没卵蛋的男人。”
“还有，罗富贵这个小畜牲，心狠儿辣地绑着我家铁蛋的手，推铁蛋进河里，想要把他淹死。”
袁志权身上不再滴水，但他却感到了更深的绝望。村里人的眼神带着猜疑，他一点也不怀疑，这群村民会在罗达来的挑拨下，乱棍将他和牛二打成肉酱。
族老心里有杆秤，他既不是完全相信罗达来的话，又不信服牛二的措辞。他在找一个两全齐美的方法，在村里人的见证下，把事情处理妥当。
“他罗达来的养殖场要扩大，嫌我们家附近的田地挡着他们发财的道，我们家没有同意。”
牛二脑子一热，心里憋着的愤懑不吐不快。
“所以，这才招致他们的报复。”
“罗达来这个狗狗不如的东西，跟罗富贵这个畜牲，先是害得我家秀娥发病，假意送她去医院，耽误了她的病情，害得我们家铁蛋和春花，这么小就没了娘！”
牛二满脸悲怆：“我还没有找他算账，他居然还想害死我家铁蛋！！！”
眼睛长勾子似地剜着罗达来的皮肉，牛二咆哮道：“我不仅要打他，我还想弄死他！！！”
窝囊了大半辈子，逢人见点哈腰，笑脸相迎的牛二，这一回不再忍气吞声。
“牛二！”
村里人说话的声音熙熙攘攘，几乎要遮掩牛二说话的声音。
族老说话的时候，声音渐渐转小。
“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？”
“这么多双眼睛看着，我也不能听你的一面之词。”
族老为了不落人口实，给了牛二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。
“谢谢族老！”
牛二抬手谢道。
“要证明我的话很简单——”牛二的眼睛在人群中寻视，锁定了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。
“——罗大地，你应该清楚我说的是什么。”
罗大地不想掺这趟浑水，使劲地向后退，可惜山村没有生面孔，村里人都得他，他很快被人推了出来。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你说什么。”
罗大地装糊涂笑道：“我怎么可能知道你跟村长的事，牛二你可别乱说话，我平时几乎没跟你聊过天，怎么会知道你和村长之间的事？”
“你不用再装了——”
“我刚才就是听你老婆说起这事，我才知道罗达来眼馋我家田地。”
罗大地是黄嫂的丈夫，他暗骂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，他就该在家里呆着，当作什么事都不知道。牛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，对他指名道姓让他怎么下得了台阶？
罗达来青紫色交加的脸，眯上了眼睛。
好你个罗大地，原来是你走露风声。他已经在心里记住了罗大地，想着什么时候给罗大地弄个小鞋穿。
牛二啊牛二，你这次害死我了！罗大地恨透了牛二把自己摆上台面。
“到底是怎么回事？！”
面对族老的喝问，罗大地守口如瓶道：“我什么都不知道，这牛二肯定得失心疯了。”
“疯子说的话能信吗？不能！”
牛二如沐凛冬，失望地看着急着撇清关系的罗大地。他以为，至少有一个人，能说点真话。事实证明他错得离谱，村里人都害怕罗达来的报复，只要不确定能一次性整死罗达来，他们就不可能不向着罗达来说话。
“族老，你看吧。”罗达来乘机，借村里人向族老施压，“这个牛二，死到临头还不承认。”
这时，人群中又是一阵吵闹。
四个健壮的青壮年，压着罗达来的三个手下。
“跪下！”
挨个踢了一脚，罗达来的三个手下，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。
“族老，我们发现这三个人想逃跑，把他们逮了回来！”
族老看着三个地痞，心里顿时有了主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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